那晚,我睡得很安稳,却也梦了一夜,梦中的情景自己醒来浑然不记得。那晚,小谷的笛声响了一夜,他始终没有离开那片荒冢,直到我去找他回来吃东西。
此时我能做的,无非是些简单的粥食和野菜,和当年沿街乞讨,并没好到哪里。
当我听着笛声走去寻他,却惊讶发觉,小谷的头发,都白了。
“小谷,你怎么了?你的头发?”我蹲在他身边,看着苍颜白发的他。小谷此时跪在那里,也许很久很久了,低着头似在忏悔。
“小唐,我忽然想明白了,这一夜,我什么都想明白了......其实,我想去争夺的,根本没有那么重要,没有!小唐,我什么都放得下了,我放得下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能阻止他的狂笑,不能阻止他的狂奔——他忽然疯了,自此变成个疯傻之人。也许,这遍地的荒冢,激发他内心的善良天性,却容不得自己这些年所犯的过错,他跪在那坟冢前,想到了他害得千里姐姐生不如死;想到自己害得二哥死无全尸;想到自己亲手刺了四哥的那一刀;想到自己折磨着曾经的对手,将五哥折磨得非鬼非人;他想到自己引狼入室,害死的那些无辜,他想到自己打拼一生,不过换来半世虚名和满眼废墟,那一刻,他的精神崩溃了。
他这一疯,就是十年。
十年里,都是我在照顾他,他浑然是个顽童,想起来不知何时就会四处狂奔,累了不论何处躺下就睡。饿了就拉着我要吃的,还记得我是他妹妹,这个自然是好的。
废墟中,我们建起小屋,我在小屋附近的荒地,开垦一片田园,种上庄稼、瓜果、桑麻,也会偶尔出了荒原去与外边的城镇交易,只是一直蒙着头脸。拿着自己织的布、种的瓜果去换了米肉盐巴,回来是绕了很大一段路,不让人知道,我来自何处。日子清苦,但心无旁骛,心下安定。
又一次,曾有一伙人趁着夜色来寻宝,毕竟此处是大荒城的废墟,想着必然有值钱的东西,谁知却遇上了在废墟里睡觉的小谷,他一路狂笑追赶,将这些人赶跑。路上这些人又陷入阵法里,走到天亮才出去。后来便有了此处有鬼的传言,没人敢再踏入荒原半步了。
但这样平静的日子到了第五年,却发生了变化。
莫名地,总是有人,将盐巴、布匹、米肉,甚至梳头用的梳子,每隔一段时间送过来,但每次我都看不见人。
有次,看见小谷拿着个胭脂盒吃胭脂,我急忙抢过来,问谁送来的。
“谁送来的?”他重复我的话。
“难道这里还有别人?”我疑虑道。
“难道这里还有别人?”
“你也没看到吗?”
“你也没看到吗?”
他一直重复我的话,我只能叹息一声道,“问你也无用,你如今,却似乎是我的影子了。”
“妹,我饿了,有肉,你煮给我吃。”他这次不重复我的话了。
日子悄无声息地流淌,有时,我也会翻看一下皇甫皓月留给我的锦盒,那里面有他留给我最后的嘱托,还有一尊赤天羽的玉像。
茫茫大荒,风如刀、岁月苍苍,虽然我一直没能看到那神秘人的真面目,但我猜得到,必然是一个故人。
若非故人,谁会来在乎我俩的生死?
若非故人,我俩没有死的事早已世人皆知。
若非故人,怎会如此细心地准备妥当?
可这人究竟是谁,为何不愿见我们?
想来,必是有苦衷的。于是,我也不去深究,有时心照不宣地故意带着小谷去散步,离开小屋,让那人有机会将东西放到木屋里。
此后,我们的日子,其实是在此人的照顾下生活比较宽裕,心里虽感激,却始终有一个疑团,总也解不开。
今年,春来得迟,梅花久久不落。
“小谷哥,你看梅花多美?”我问他,他这次却没有重复我的话。
我回头看他,他此时神情倒是很沉静。
“你头发白了。”他说出这一句。
是的,我头发白了,我已然四十三岁,人生大半都成灰尘。头发自然会白,就如人总会死的。
“你别管我了。”他忽然撅起嘴道。
“我照顾你,不好吗?”我奇怪地问。
“你头都白了,还不嫁人做新娘子?”他赌气似的坐下,忽然大哭起来,“我要看你穿大红喜服,我要看你做新娘子!”
他这是要过家家吗?我苦笑一声道,“哪来的现成大红喜服,再说谁来娶我?”
“我不管!我不管!”他坐在梅花树下撒赖,任凭梅花不断落下。
“今天你是怎么了?什么邪乎日子,你如此胡闹?”我又些生气了。
“今天无期!今天没日子......我不管,你不疼我了!”小谷忽然躺在地上大哭起来。我被他吵得头晕,莫名心烦意乱,只能无奈地走开,任由他在地上大哭。
东风一阵,梅花随着飞舞,层层叠叠的冷香素蕊纷纷离开枝头,让我恍然自失在梦里,这里的梅花因无人打扰,这些年,逐渐繁衍生息,又现出了香雪海般的盛况。或者这些生灵,须离开人的**侵蚀,才能盛开自在吧?
不知不觉,行到北方的树林里,这里林木萧索,春寒而嫩芽未着,倒是间杂的几棵高大的松树还苍苍郁郁。再过了这里,便是遍地的荒冢了,我不由止住脚步不敢再走。也许,上了年纪,离死亡越近,反倒不能面对生死。尤其那里会勾起我无数悲欢离合的记忆。
东风不停吹,看不见草色的深远,只能听见风儿吹过枝头的凛冽吟唱。世界如此安静,此时只有我一人。也许,这些年照顾小谷,我很疲惫了,难得有机会自己静一静,就让我在此处好好听一听这天籁风声吧。
“喂,站那么久,也不动一动,在看什么?”
一个声音,自我耳畔响起,我急忙回头望,却并没有人影。
是幻觉?是心头所想在作怪?
忽然头上嗖一声,如同一只大鸟飞过树林,我转头追逐那身影,却没有看见什么。是谁?今日,我必要看到这人的真面目!
我提气蹑足,飞身顺着方才那身影的方向追过去,一路出了树林,直奔东边,那里是荒原上最大的一片梅花林。
追到那里,我站住身子,巡视四下,并没见有什么人。
“是谁?!出来!”我大声喊道,回应我的,却只有风声。
忽然旁侧花影一动,我顺着那影子追过去,转过几树梅花,眼前赫然一亮,我呆住了,一棵弯曲粗壮的梅花树上,吊着一个小小的秋千。
那秋千随着东风慢慢摇摆,承载着梅花的落英缤纷。其实,那秋千过于纤弱精致,只能坐下一个顽童而已。我只觉得嗓子发热,心头狂跳,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喜交加融汇心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着心口站不起身。
......
“小唐,保重,这下,后会无期了。”
......
“来世莫望,后会无期。”
......
“今天无期,今天没日子......”
我终于明白小谷的话为何让我莫名心烦,是因为赤天羽在瀑布峰离去时说过后会无期。
是因为皇甫皓月送我的玉人后面写着:后会无期。
玉人,遇人,或者皇甫皓月在告诉我:后会无期,遇人赤天羽。
天羽没有死,他还活着!这些年照顾我们生计的,就是他!
他一直在我的身边......不曾走远。
“天羽!我知道你在这,你出来见我!”我喊出这一句,忽然看见地上自己的身后立着一个影子,似乎要来拉我起来。我猛然回头,却看见一袭黑色斗篷,那人一惊之下后退几步,转身要走。
“天羽!我知道是你,你却为何不肯与我相见?!难道,你还恨我?”
那人背对着我立着,斗篷随风摇摆,大大的帽子盖住头脸,一动不动地立在东风花海里,寂然无声。
“当年,你是不是一直默默跟着我?从何时开始,一直帮我的神秘人,是不是就是你?这几年,你一直在我左右,却为何不肯现身与我一见?”我举步走向他,他却忽然用力一挥手,我看见了一只伤疤遍布、丑陋变形的手。
“别过来,我不想你看见我。”他的声音一点不像赤天羽,那分明是一只林中怪鸟的鸣叫,嘶哑、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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