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屋子里就只剩下梁言和十五。
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
窗户在冷风下咯吱晃悠,寂寥的声音里混着余音令人心碎的呜咽。偶尔有数片飞雪夹着桃花瓣,打着转儿的溜进了屋内。
窗下太医令特意配制的安神香被吹得四散,几乎是刚升起来就被冷风截断。
梁言提步走到窗下,将窗户降下一半,而后用香针拨了拨被风吹得将熄的炭火。
“你喜欢她?”
放下香针时,他突兀的问了这样一句话。
声音正如此时的穿堂风,让人觉得有些冷。
十五沉默不语。
只是继续的轻拍着余音,无声的作着安抚。
梁言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那寂如死潭的心,激起了一圈圈波澜。
看着余音的目光褪去了二十几年来一成不变的冷淡,那小心翼翼的埋藏在心底的柔情完全展露了出来。
喜欢吗?
比起喜欢这个词,救赎应该更合适吧!
十五静静的看着余音,逐渐陷入了过往。
那是他的秘密,是他放在心里许久的秘密。
幼时家中遭逢巨变,一夜之间全家被屠,他因为负气离家幸免于难。
为了寻找仇人报仇,小小年纪的他隐姓埋名,四处流浪,为了活下去,与野狗夺食,与老鼠为伍。
甚至有好几次,他将夺食的野狗活活咬死,稍稍炙烤之后,成了饱腹之物。
他混迹于市井街巷,郊野山林,终于在两年之后寻到了仇人踪迹。
夜半时分,他点燃了仇人家的院落,让失去浑身瘫软失去行动能力的仇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儿被活活烧死。
大仇得报之后,他却变得茫然,根本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
又是一年的颠沛,他活得浑浑噩噩,可也在这一年里,他杀了许多人,仅仅是觉得碍眼罢了。
那些人在他眼中,就如夺食的野狗一般让人憎恶,他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因为家族遗传的天赋,他根骨极佳,是万里挑一的练武奇才,九岁时被弘景帝派出去搜寻弟子的暗卫相中,他正好不知道未来做什么,便跟着回了皇宫。
身为暗卫,需要狠辣无情,那一年晋级筛选十中留一,他因为幼年经历早已断了情感,最后百名少年只活下他一人。
如此战绩,如此狠戾,他成了暗卫之中人人惧怕和憎恨的杀神!
十四岁那年,弘景帝为梧凤郡主挑选侍卫,他因战绩显赫,下达的任务总是完美完成而被选中,从皇家暗卫变成贴身侍卫。
六岁的郡主,在他印象中定是个被娇宠着的,爱哭爱闹的烦人精,奈何暗卫第一准则是命令绝对服从,他虽心中嫌恶,还是不得不成为余音的侍卫。
他那冰封的心是什么时候融化的呢?
他的狠辣无情又是何时被收起的?
或许是在她软软糯糯的唤的“十五”,或许是在那一次次好东西的分享之中,或许是在她那没心没肺的日常玩闹之中……
最根本的是她在梦魇之时,紧紧的拽着他腰侧的衣服不肯撒手。
她缩成小小的一团,浑身战栗,无助绝望的像被抛弃的小狗,更像他遭逢大变流浪街头的小时候。
弘景帝给了他两个任务,一个是保护她的安全,另一个是在她梦魇时喂下清韵道长给的天尘丹。
他他不喜欢与人亲近,本可以在喂下之后转身离开,可是第一次,他没有掰开她的手,甚至学着流浪时见着妇人哄着哭闹孩子的模样,生疏的安抚着她。
那只手抓得很紧,很紧,他想不到那么小的一团,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大到就像拼尽了毕生的力量。
只要他有离去之意,小小的人就会惊慌的呜咽起来。
第一次,他被人如此的需要,第一次,他被人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他从未想过一直被人嫌弃,被人厌恶,被人憎恨,被人惧怕的他,会被某个人看得如此重要,就算小人是无意识的举动,也够他思虑许久。
他忽然找着了活着的意义。
自那以后他总会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她,思索着一个被娇宠的姑娘,怎么会有那样无助和绝望的时候。
在每一个雷声滚滚的夜里,看着在自己安抚下逐渐恢复平静的小姑娘,心里的坚冰都在不停的破裂、融化……
看着黛眉逐渐舒展,表情恢复安宁的余音,十五松了口气,嘴角添上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那抹笑像极了风雪中蓦然绽放的寒梅。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身在地狱,直到我遇到她,我才知道曾经的自己,离天堂有多么遥远。”
亦是突兀的一句话,突兀到梁言分辨不清话里的含义。
梁言不知晓十五的过去,自然明白不了他此话的重量,更明白不了余音对他的意义。
梁言皱了皱眉,沉着脸敌意的盯着他,一身朗月清风、温润如玉的气质早被凌厉所替代。
十五重新端详着余音,也只有她在梦魇时,他能近距离的守在她身边。
一旦她醒来,他就会收了柔情,换上冷漠,保持着三尺之外的距离。
余音醒着的时候,他总会离她那么远,是害怕自己生了妄念,害怕自己将她拖入地狱。
“你不用如此敌视,像她这般柔软天真的姑娘,只有你这样光风霁月的人配得上。”
梁言听出来了,十五说这话时的慰藉和祝愿。
风雪很大,从那半掩的窗户里刮了进来,吹散了铜炉里的熏香,吹乱了十五那一头银灰的长发。
梁言似乎看到十五顶了一身的风雪,漫漫人生路上的风雪,心里忽然有些同情。
十五轻叹了一声,起身从床沿上离开,将位置让给了梁言。
“有些美好的东西只可远观……远远的看着就够了……”
他的目光在余音和梁言的脸上扫动,话语里是无尽的寂寥。
梁言凝着双眸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便替代了他的位置,守护起余音来。
十五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扶在门框上剧烈的咳嗽起来,看样子是压抑了许久。
初一一直守在院中,见十五如此意图上前搀扶,十五朝他摆了摆手,独自踉跄着步子朝外走去。
他的伤还没恢复。
他的背影格外寂寥。
初一摸了摸头,满腹疑惑的目送着他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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