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
早朝。
黛靑与鸦青色充斥满目,穿着朝服的人满满当当在三层大殿外的阶梯上排成偏黑的长龙,头尾断开,群龙环伺的阶梯和柱子在灰蒙蒙的清晨里变得有些阴沉。
龙盘虎踞的权力中心——宣政殿好像一个看不见的旋涡,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而来。
天终于快大亮了。
奇怪的是,今日宣政殿的大门竟然没有开,殿前带刀侍卫拿着官员名册,准备一一核对各部官员的外貌、身形、冠冕,摆起了三年未用的惯例。
殿门打开,安广能站在殿外,好整以暇地张开手,似乎没有半点惊讶。
甲一翻开籍册,却仅仅是打了个照面,他识得这位丞相,自然无须多加观察,安广能若有所思地看着甲一,笑问:“皇上可准备好了?衣鞋可穿好了?”
甲一也笑,“蒙丞相大人关心,皇上已经穿好了龙袍,就等着诸位大人呢。”
安广能摸了把胡须,微微摇头,叹道:“皇上到底也长大了。”
甲一默了默,让开一步,行礼道:“丞相大人,请吧。”
安广能点头,走进了宣政殿,他是丞相,是第一个进入宣政殿的人,也是第一个看见了宋子安的人。
少年天子还同以往一般坐着,只是死水的沉静覆在脸上,就像他出门时福灵心至一回头,看向了丞相府牌匾的瞬间。
居高临下,高声莫测,看似平静,却又似积压了长久的威压,锋芒和沉重毕现,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安广能在殿中一笑,慢慢走向自己的位置,“圣上让我想起了先帝初登基时的场景了,那时臣尚年轻,还是个礼部御史,现在嘛,唉,老了,都有些站不动了。”
徐老将军第二个跟了进来,刚巧听见了这句感叹,他看向宋子安,那双如有上古宝剑出鞘般锐利与沉重让他呼吸一窒。
他想了想,也笑道:“怎么说,都过了这么多年,圣上也……长大了。”
宋子安淡淡一瞥,更多的官员正一个个进来,他想了想,看着大殿之外,晨曦朝霞洒向皇城,惶惶人心也终将沉静下来。
“来了,”宋子安尚有些年轻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给丞相大人搬把椅子。”
安广能失笑,心下却是一定,长叹一声,举起象牙板,弯腰行了个大礼,大声道:“老臣,多谢圣上。”
徐老将军微怔,蹙眉不言,蓦然回头,看着正在盘查的带刀侍卫,他们紧皱着眉,认真又谨慎地对比着一个个入朝之官,仿佛在确认着身份是否有异。
他又回头,看向宋子安,却见他身后帘幕中,似乎坐着什么人,露出的红色石榴裙就像鲜血一样刺目。
两旁的太监手上没有拂尘,他们低着头,垂着手,看不清他们的神情,袖子里好像藏着什么,尖锐又带着冷气。
他才发现,今日的宣政殿,异常冰冷,冷得他的额头都流出了汗。
人,慢慢走进大殿,冷都在一众朝臣里左右张望,面上的烦躁与不满显而易见,心中的咒骂声仿佛呼之欲出。
论资排辈,他进入大殿时,前面已经拍了二三十人,而他的官阶,仅仅能够让他站在中上。
往日并没有这么多人拍在他的前面,冷都皱起眉头,心道小皇帝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随后,他见到了三个人,三个已经很老,本该赋闲在家的人。他们白发苍苍,走进大殿时却精神矍铄,但目光却清亮又激动。
他们都是先帝的肱骨,是本该辅佐宋子安的重臣,最后却被冷都率众攻讦,逼下了朝堂,看见他们出现的刹那,除了安广能,所有人都心中一跳。
议论声逐渐响起。
“他们怎么来了?都这么老了,还要上朝?”
“赋闲在家三年,倒是养得好,这精神头比我家八十岁老丈都大气。”
“不过,他们来干什么?”
他们来干什么?问得好!
宋子安一抬手,所有人都下意识安静了下来,今日的少年天子身上总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东西,目如深渊,压得他们心下无比沉重。
而坐于帘帐后的安茹意,感受更加直接。
当所有人都对你俯首称臣,不敢与你对视时,心中自然而然便会升起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
权力的冲击在此刻突然加注于她的身上,几乎让她颤栗,呼吸不知何时也急促起来,有什么东西就要冲破身体,将她镇压,鸡皮疙瘩随之爬满手背。
这就是天子,这就是帝王。
然后,她听见宋子安的声音在整个殿堂里回荡开来,“请王郑阁老、鹿国封、明决舛三位阁老入座。”
“臣,叩谢圣上!”
器宇轩昂的阁老各自长笑,对视两眼,大大方方地坐上了天阶下的椅子,目光倏而凌厉。
四把御赐之椅并列,安广能将象牙板放在一边,无奈道:“三位前辈还是一如既往。”
“哼!”王郑挑眉,“睡了这么久,终于愿意醒了?”
安广能摸了下鼻梁,“本想一觉睡死,最后发现,人一老其实根本睡不长,硬是装睡,也着实累得很。”
鹿国封笑吟吟地摸着胡须,眼里闪过玩味,“你就别说他了,就是他早醒了,也无济于事,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能做什么?还不是你提拔上来的?”
明决舛目光冰冷,“行了,好好看戏!”
安广能讪笑,虽说差不多大局已定,但也不能说得这么直接不是?
安广能也看向朝臣,满朝文武无不适惊愕不解,唯有徐老将军脸色青白,隐约还有两分冷色。
咦?
安广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又被宋子安的声音拉回了注意力,“周簿,上朝。”
周薄周公公一笑,他已经久不在朝堂上服侍了,但那句喊了几十年的话,还是那么沉稳嘹亮,“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安茹意捏紧了手指,捂着肚子看向宋子安。
天子两手放在龙椅两旁的扶手上,按着上面怒目圆睁的金龙,脊背挺拔如陡峭山壁,龙珠宝冠潜入黑发,坚毅如刀削的侧脸叫人痴迷仰望。
冷肃的丹凤眼忽而若有所感,宋子安微微侧头,看向了她。
目光中,却是一片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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