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上，钓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志焉。
——《国策》
没马村前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叫沧河，在老人们的记忆里，这条河始终没有干涸过，一到秋汛，怒吼的水声如同千军万马在疾行，没马村人躺在炕上都能感觉到震动。
这年夏天，没马河暴涨了三天三夜，而后突然急骤地消瘦下去，宽宽的河床只剩下了一道干细的主流，两侧出现了一个个沙洲，辟出了一道道狭长的水洼。这可乐坏了“鱼鹰子”张二狗，他放下手里的大量农活，天天往沧河跑。他一不带网，二不带叉，三天过去了，都是空手而归。作为一个捕鱼能手，那些小鱼小虾都不放在他的眼里。有一年，他只身一人在沧河里捉到一条50多斤重的草鱼，震惊了没马村人，也让他发了一笔小财。他水性好，可以在水里憋上三个钟头不上来。
原来，他发现了大的猎物，那是两条硕大无比的黑鱼。一条小些的，被困在主流南侧的一个狭长的水洼里，水洼深不没膝，张二狗能清晰地看到那鱼的模样。它头有点扁，身体匀称，披着大片的黑鳞，鱼尾处有些微微泛红。它东一头西一头焦躁地在浅水洼里困兽般地寻找着出口。与此同时，在近邻水洼的主流里还有一条同样的黑鱼做着同样的努力。这条鱼的身体更为庞大，它偶尔冲向水边，看看被困的另一条鱼，试图将同伴弄到主河道，而后双双离去。但它的努力和同伴一样地徒劳。尽管如此，它依然不肯放弃，等待着，期盼着。这条鱼的天地宽阔得很，张二狗自觉有天大的本事也逮不到它。他现在锁定的是被困在浅水中的这条鱼，虽说这条鱼个头儿小些，但凭他的力量也不能与之抗衡做“困兽之斗”，一旦激怒它，它有可能跃进主流逃之夭夭。他现在必须耐心等待，等着消瘦下去的水洼将鱼搁浅，到那时他就会唾手可得了。
到了第4天，迅速变小的水洼里，鱼越来越施展不开了，它的脊背突出水面，已经无法游动，剪刀一样地尾巴在用力拍打，嘴巴一张一张地，像是在大喊。太阳烈烈地熬着，那鱼就暴露在太阳的淫威下，在已经不能没过它的水里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大约是积聚了力量，它一个猛烈地挣扎，一通近乎疯狂的扭动，在地动山摇的翻滚之后静了下来。这次，奄奄一息的它再也没有力气把朝天的黄色肚皮翻转过去了，鱼的排泄口流出了带着血的粘液，几只大麻苍蝇饶有兴趣地爬在那里。
张二狗见时机成熟，走上去两手死死抠住鱼鳃，试图把它拉上岸去。但他的这一举动顿时将鱼激怒了，它那美丽的流线型的身体一阵翻江倒海般地扭动，将张二狗裹进粘稠的泥水里，而后重重地压在了它的身下。张二狗想不到这鱼到了现在力气还是这么大，一股咸腥的泥水钻进他的口鼻，窒息感叫他差些背过气去。多亏身下是松软的泥水，他手脚并用从鱼的身下钻出来，刚一睁开眼，就看见有一双愤怒的眼睛再盯视着他。那是主流里的那条鱼的眼睛，刚才的搏斗都被它看在了眼里。张二狗也盯视着它，突然，那双眼睛变成了祈求和哀怜，张二狗只要有一点怜悯之心，他会不费吹灰之力将它的同伴放生到主河道里去的。但他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再加上浅水里的这条鱼刚才的举动已经惹怒了他，他愤激到了极点，心已经变得铁硬，到了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地步。
他挥舞着拳头，大叫一声。主流里的黑鱼一头扎进了水里。他在水边洗净了衣服，而后马不停蹄地跑到自家的庄稼地里，扛来一把锄头，锄头带着他诅咒和风声朝着鱼头砸去，鱼头发出“咔嚓”的碎裂声。浅水里的黑鱼搅动着身子，水洼浑浊成了红色。他打累了，一屁股坐在鱼身上歇息。突然，主流里一阵晃动，出现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在他解决这条黑鱼的时候，那双眼睛一直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好像看见有泪水在那眼里流出来，似乎还听见哭声。他站起来，朝着主流里的黑鱼恶狠狠抡起拳头，说：“看啥看，这就是你的将来！”然后，解下自己的裤腰带，一步步将黑鱼拖到岸上，他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一场天大的轰动，还有女人和一桌丰盛的酒菜。想到这里，他自豪地放声大笑了。
张二狗果真又发了一笔小财。他有了钱，首先来到了刘寡妇家寻欢作乐。他已经跟刘寡妇好了很多年了，张二狗知道刘寡妇这样的女人是无底洞，她的周围还有其他的男人，可他还是把不住自己，大把大把地将钱扔到这里。开始张二狗的老婆为了这事寻死觅活，可为了孩子，后来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此张二狗就更加明目张胆起来了。
回到家，张二狗把剩下的一些钱递给老婆，滋润地坐在炕上，喝着酒。老婆不情愿地给他炒着酒菜，说：“打鱼摸虾耽误庄稼，咱家的玉米地都荒了。作孽哟，这鱼肯定是一对夫妻，二狗你可要小心报应！”
二狗说：“死婆娘，你是不是盼着俺死呀？”
老婆说：“俺不是咒你，夜里俺梦见有一对夫妻向俺求情，要俺救命呢。”
二狗说：“屁话，那是鱼，不是人。”
老婆说：“鱼也是条命哩！”
没马村的老人们纷纷前来劝说张二狗，苦口婆心地叫他不要再对另外的那条黑鱼下手了，说那是留恋家园被困的鱼王。
张二狗不听人们的劝告，还是天天往沧河里跑，他发现主流里的那条鱼还在那里逗留着，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暗流，打出一朵朵浪花，引得他一阵阵心跳。
入了秋的气候全没有一丝凉意，很长时间没有雨水了，地里的庄稼卷了叶子，沧河的水几近干涸。那鱼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游动起来也有气无力。张二狗坐在沙滩上，身旁横着锄头，他只等着鱼一靠近就给它一下子。他耐心地和鱼对峙着。
这机会终于来到了，那鱼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失去了耐心，下了赴死的决心；又好像为失去的亲人报仇，在张二狗虎视眈眈的时候，一头朝着他冲将过来，张大嘴巴想咬他一口，尽管它的冲击力很强，但还是够不着张二狗，张二狗只是被溅了一身的水。张二狗不误时机地给了它一锄头，那鱼猛转身将红色的尾巴拍打过来，“啪！”地一声，将张二狗的锄头打落水中，但它自己也受了重伤。
不久，这条鱼跟上一条鱼一样，终于在水里翻转了肚皮。张二狗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有了上次的教训，他不敢轻举妄动。凭着他的水性游到鱼的旁边，接连给了它几锄头，眼看那个扁扁的脑袋变了形，他才抖开麻绳，骑在鱼身上，将绳子从鱼鳃穿过，打了个死结，又将绳子两端在腰里牢牢地捆了，才拖着鱼一拽一拽朝着岸边行进。
鱼开始乖顺地在他身后跟随着。这时，岸上有很多的人前来观看，他们为张二狗欢呼着，因为这么大的鱼，只有张二狗才能对付得了，此时张二狗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他觉得自己在人们的眼里就是英雄。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绳子一下子绷紧了，那鱼也沉沉地坠入水底，他跟着鱼埋入水中，水无情地从他的头顶压下来，周围轰隆隆昏黄一片。
张二狗并没有慌乱，他凭着多年捕鱼的经验，懂得如何应付。他憋足了一口气，一只手将水里的绳子死死抓牢，在臂上绕了两圈，然后双脚使劲一蹬，身子一挺，空着的胳臂大幅度地做了几个压水的动作，就浮出了水面。
这时，他距离岸边只有一步之遥，他已经听到了岸上人们的欢呼，看清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可是，谁也想不到，这是张二狗看见的最后一抹阳光了，他很快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重新拉入水中，从此不见了踪影。
人群里的张二狗老婆说：“那个水王八，他会没事儿的。”
一夜的瓢泼大雨，张二狗还是不见踪迹，他的婆娘终于慌了手脚，天不亮就四处找人顺着沧河打捞张二狗。
两天后，人们在很远的下游找到了张二狗和鱼。张二狗死了，鱼也死了。死了的张二狗和鱼被麻绳紧紧缠在一起，如同一个庞大的伤痕累累的包裹，人们在解那根绳子的时候，浸过水的麻绳膨胀得柔韧无比，只好动用了剪刀。大家终于明白凭着张二狗的水性为什么最后时刻也没有解开绳索逃生。
张二狗的事情惊动了有关人士，他们通过鉴定，发现那黑鱼竟然是不可多见的中华鲟。这是一种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动物，一旦一只罹难，另一只就会永远在原地守候，直至死去。想那张二狗如果活着的话，可能还要付法律责任呢。
可是，村里的老人们却有另外的一种解释。说大顺帝李自成兵败率部下逃到沧河边时，只寻找到一艘渡船，人马拥挤杂沓，当船行至河心时，挤落下两匹黑马。这两匹黑马身负辎重，在湍急的水流中仰天长啸，而后扎进水中不见了。到得对岸，李自成念其一路负重之功，悬封两匹马为千岁。后来，传说这两匹马变成了两条黑鱼，滞留在了沧河里，盼望着有朝一日闯王能够回来。从此，沧河岸边的这个村子就叫做没马村了。
可以看出，张二狗为了一己之私，不但触犯了刑律，还做了有违天条、大逆不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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