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村的确很近,绕城而过再往西去两里地,已看见一处绿荫遮盖的村庄。
这个村子,几乎就在县城的边上。离城虽近,却不依大路,是以环境清幽。一条没膝的溪流,仿佛玉带一般环村而过。进了村子,秦重有些恍惚。这哪里是村庄?简直就是一处别墅群。
街道平坦整洁,两侧绿树浓荫。沿街两侧,一幢幢独门小院儿,白墙青瓦,雅致如画。
道上行走的人,也不是衣衫褴褛的农户,而尽是宽袍大袖,峨冠博带。
秦重搞不清状况,但见如此清雅的处所,不自觉的翻身下马,牵着马缓缓行走。又走过一个转角,终于见到市井气息,酒楼茶肆,百货杂店。人来人往,总算有了些熟悉的样子。
一打听,才知方才路过的街面,竟是一座书院的后街,怪不得所见都是读书人。
即便如此,这上阳村也非同寻常,行走之间几乎不见农户,更没有一般乡村那样脏乱。道路规整,市面儿商贸繁荣,宛如大城坊市。一眼看过去,处处景致,尽皆透着一股雅致。
很明显,这是精心规划过的一处村落。或者,称为街市倒更贴切一些。
郎宗瑜已经看花了眼,虽说他就在富平附近,但是,还真不知道这里藏着一处繁华的村落。大张着嘴巴,惊叹着街道的宽敞,惊叹着楼宇的壮观,惊叹着服饰的华丽,好似来到了天上人间。
两人一边浏览景致,一边沿着路人指引,往村子西边儿行去。
这也是一桩奇事,一间铁匠铺竟是无人不知。甭管问谁,都指着说往西去。如此大的名声,想必手艺不错,倒也叫秦重心里多了几分期待。已过了两个路口,却还未见到铁匠铺的招牌。
行走间,遇到了一处新店开张,整个二层的高楼披红挂彩,门前锣鼓欢庆,好生热闹。
秦重扫了一眼,只见匾额上银勾铁划,写着天然居三个大字,想必是一家酒楼。原本不在意,正要绕过围拢的人群西去。却听见,人群中忽的爆发出一阵哄笑,不由凝目看过去。
酒楼前里三层外三层,当真是挤满了人,宽阔的道路,都被围观的人堵住。再一打量,却生出怪异之感。因为围观的人群,八成以上都是读书人,个个士子澜衫,折扇轻摇。
读书人啥时候改性子啦?竟自轻身份,围到酒楼跟前讨便宜?这不可能啊。
很快,秦重看出了端倪。原来,酒楼大门两侧,挂着两块黑底的楹联。左边一块,上写着客上天然居五个金晃晃的大字,而右边一块楹联却空着。读书人围在这里,竟是在对对子。
酒楼掌柜征集楹联,承诺谁能续写下联,并且得到东家认可,可赠送一桌百禽宴。于是,读书人蜂拥而来,所谓百禽宴谁也没见过,但听着的确诱人。不过,展示自己的才华,才是读书人的目的。
奈何,这个对子看着简单,却实难对上。酒楼已开张三日,楹联依然少一边儿。
也因此,慕名而来的读书人,越聚越多。甚至已生出意气,不甘被一商贾难住,非要争这一口气不可。
问明白是这么回事儿,秦重顿时没了兴趣。绕过人群,去寻他的铁匠铺。
寻寻觅觅半晌,眼看都要出了村子,路上行人越来越少。终于,在临近小河边上,看到了一座茅草棚,檐角上赫然挂着一柄榔头。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也传到了秦重耳边儿。
好难找啊,秦重心中吐槽着,牵马走到了茅草棚前面。回头望望,这里的景象与村中大相径庭,棚子里燃着一座火炉,刚一靠近,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精壮的大汉,赤裸着上身正挥锤敲击。
“你这个铁匠铺,当真是好难找。”秦重说着,摘下马背上铁锤,咚咚两声扔在了地上。
大汉原本低头打铁,对秦重的到来连看一眼都没有。此刻听到铁锤落地之声,却倏地抬起脸,望向了地上黑黝黝的一对铁锤。阳光照射下,铁锤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光。
只是看了一眼,大汉却猛然变了颜色,手中的铁器随手一丢,跨步出了茅草棚。走近铁锤端详片刻,伸手抓住最粗的那根尾巴,想着要拎起来看看。哪知一使劲,铁锤根本动也不动。
这一下,大汉可是吃惊不小。一俯身,双手抓住锤柄,猛地叫力往上一提。沉重的铁锤稍稍离地,不过半息不到,大汉已吃不住力,颓然撒手。只是这一提,大汉的脸堂愈发的涨红。
“好沉的锤。”大汉喘息一声,冲着秦重说道,“这是陨铁?”
“哦?你认得陨铁?”秦重不由一怔,对铁匠刮目相看。
“以往见过一回,不似这般沉重。”大汉闷声说道。
“可能改造一下?如今这模样不太趁手。”秦重问出关心的问题,因为他知道,陨铁不似寻常铁,密度高,极其坚硬,想要融化锻造也不是容易之事。想要改造,还得看铁匠的技艺。
“改成什么?”大汉蹲下身,抚摸着铁锤的一根根须子,问道。
“锤。”秦重当即说道,“把多余的尾巴,都翻上去抱住铁锤,只留下一根锤柄即可。”
“嗯,这样倒是简单。”大汉站起身,望着秦重说道,“不过,做锤可有点糟蹋陨铁。”
“无妨。”秦重知道大汉的意思,这年头,一则锻造技艺有限。另一则,陨铁质地坚硬不易折断,更适合做成刀剑。但是秦重早有打算,他要舍枪练锤。因为双锤,更让他得心应手。
“要做多少斤?”大汉往棚中走去,一边问道。
“如今这重量正好,不需增减。”秦重不在意的说道。
“你?使得动这双锤?”大汉彻底被惊到了,他双手才堪堪提起一支锤,支撑不到两息的时间。可想而知,这柄铁锤的分量,起码两百斤左右。一对铁锤那就是四百斤,谁能使得动?
秦重懒得解释,俯身一手一柄铁锤,轻巧的拎了起来。双臂一展,带起呜呜风声舞动起来。秦重虽说没练过锤法,但是他学过锏法。此刻,依着锏法施展双锤,一样的声势惊人,夺人心神。
“好一身盖世神力。”大汉眼里精光闪动,忍不住大声赞道。
“大哥谬赞,笨力气而已。”秦重敛住身形,将铁锤扔在地上,脸不红心不跳。
“哈哈哈。”大汉一声大笑,神情很是欢愉,“小兄弟,承你叫一声大哥,便送你一路锤法如何?”
“大哥习练过锤法?”这一下,可是轮到秦重吃惊了。
大汉也不接话儿,径直走进茅草棚中。不一刻,拎着一对小号的铁锤出来,来到宽阔处,飒然而立。
一刹那,大汉气质陡变,冷冽气息弥散开来。秦重见惯军伍,尤其是骁骑营那些老兵身上,都有着与大汉相似的气息。秦重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位老兵,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兵。
显然,大汉一眼看透秦重所施展的锤法,只是化用锏法而来,与真正的锤法相去太远。或许是感慨秦重一身神力,也或许是秦重身上,有着军伍的气质,竟动心将自己的锤法相授。
正自思忖间,大汉已经挥动双锤,飒飒风声劲急,气势丝毫不弱秦重方才。只见双锤如子母,前劲儿未泄后劲儿已至,浑然一体连绵而不绝。双锤虽分左右手,但是劲力不断,虚实变化无常。
秦重没有习过锤法,如今机缘得见,因此分外凝神关注。大汉所行走的路线,双锤的劲力变化,一点点融进脑海之中。好似有一个小人儿,正随着大汉一起挥动双锤。
“杀。”大汉猛然一声厉喝,速度骤然加快。双锤“呜呜”尖啸,一下气势大变。如果打个比喻,方才就像阴雨绵绵,凶煞寒气纠缠不绝,犹如附骨之疽。而此刻,却恍如火山喷发,凌厉决绝。
一步一杀,势如催山倒海,竟全是进攻的步法。
大汉神情狰狞,一头长发被劲气激的飞扬而起。双锤翻飞,如同霹雳连珠。
正这时,大汉双锤脱手飞出,一先一后射向一颗大树。“嘭”的一声巨响,双锤接连击中同一个位置,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断,哗啦啦倒了下来。大汉单膝跪地,脸色苍白,直如脱力一般。
“你可看明白了?”大汉问道,但是声音隐隐发颤,中气不足。
秦重没有回答,反而是闭上了眼睛。方才大汉所施展的锤法,如同电影一般,在他的脑海里演练起来。一招一式,脉络清晰;一进一退,步法圆融。忽然,秦重睁开了眼睛,一声长啸。
双手一紧抓起双锤,猛然向前方跃出。身形闪动,步法娴熟。一双铁锤,围绕着秦重上下翻飞。铁锤发出刺耳的厉啸之声,仿佛鬼哭狼嚎一般。辗转腾挪,直如山崩地裂,声势骇人。
突然,秦重双脚一错步,身形翻飞而起。观瞧之下,好似秦重被双锤带着飞起一般。人在空中,如同风车似的一个翻滚,双锤借力脱手飞出,好似两道黑色闪电,击中了一颗繁茂的大树。
“咔嚓。”成人一抱粗细的大树,应声折断,轰隆隆倾倒了下来。
三十步外,扬起漫天烟尘。
“哈哈哈。”此时大汉坐在地上,却是仰天大笑,开心至极。“老天有眼,神陨锤法终得传人。”笑着笑着,却是呜呜的哭了起来,一个七尺高壮汉,竟哭的跟孩子似的。
秦重双锤掷出之际,刹那间明悟了脱手锤的含义。那是燃尽心血,绝命一击。
一击之后再无余力,与敌同归于尽。
如此霸烈的锤法,令人心折,更生崇敬之意。秦重立在当地,心中激荡不已。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几乎暴走的气血。片刻之后,秦重才慢慢转身,望向犹自坐在地上的大汉。
此时大汉头发披散下来,缕缕白发夹杂在黑发之间。认真的观瞧过,秦重才发现,大汉只是身体强壮,掩饰了他的年龄。看他鬓角眉间,怕是有四五十岁的年纪,已经不再年轻。
“前辈传艺之恩,秦重终身铭记。”秦重整整衣服,郑重的向大汉施礼。
“莫提什么前辈,还是叫声大哥,让人听着心里舒坦。”大汉歇息差不多,慢慢站了起来。
“大哥。”秦重并不是拘礼之人,立时改了口。
“哈哈哈,好。”大汉很是开心,大笑着往棚子里走去。
秦重跟在大汉身后,也进了棚子,他还有很多话想问。此刻,呆愣半晌的郎宗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心神。方才一连串的变故,震惊之后还是震惊,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这才是真正的武艺啊,郎宗瑜心中默念,终于对武艺,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秦重双锤施展出来,那真是惊天动地翻江倒海的威势。再想想山寨中那所谓的武艺,简直狗屁不是。
大汉施展锤法的时候,并没有避讳郎宗瑜。而郎宗瑜瞪着眼睛,爷渴望能学个一招半式。哪知,铁锤上下翻飞忽前忽后,看的他头晕脑胀。再到后来,根本看不清招式,只见一片锤影。
然而,秦重一样只看了一遍,却完全记住了招式,并照着施展了出来。而这一次,也让郎宗瑜深切的明白,他与秦重之间巨大的差距。心里想着,不由的有些颓丧起来。
草棚里,秦重正与大汉一问一答。
“敢问大哥尊姓大名?”秦重问道。
“俺姓石,家中行七,因此都唤俺石七郎。”
“石大哥,可曾从军?”
“嗯。”
“因何又离开了军伍?”
“伤病。”
“哦,大哥,方才那路锤法,可有名字?”
“神陨。”
“神陨锤法?”秦重微微一愣,这名字听着就霸气,非同一般。
“早年间,俺曾遇到一个道士,他见俺力大,便传了俺这路锤法”大汉说道,“后来俺从了军,凭着锤法也立下不少功劳。但是,征战多年,也落下了一身伤病,不得不离开军伍。”
秦重默默的听着,没有打断。
“只是可惜,俺找不到继承锤法之人。多年来,憋屈在这上阳村,也令盖世锤法跟着蒙尘。”
“大哥放心,秦重一心从军,必神陨锤法它扬威沙场。”
“好,好。”石七郎点点头,一抬手说道,“你们去吧,两日后再来。”
“石大哥,俺有些力气,可以帮忙。”秦重想到铁锤的分量,想要帮忙。
“不用。”大汉呵呵一笑,“陨铁坚硬,木柴难以熔炼,俺得去寻些石炭增强火力。”
“好,俺两人就住在村里,等着大哥的消息。”秦重说着,起身告辞。
此际天色渐暗,水鸟低翔啾啾鸣叫。一缕缕微风从河上吹来,透着丝丝凉意。秦重二人沿着原路,又返回了上阳村。石七郎身怀绝技却隐身乡野,以打铁度日。其中的故事,秦重不打算询问。
谁还没点儿故事呢?留在自己记忆里就好,何必被人翻腾出来。
没有切身经历,即便说出来,又有几人听得懂其中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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