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十五年,祖龙崩。
日坠于西山,太阳不复升起,永夜降临。
三百年后……
无尽黑暗笼罩群山,唯有漫天纷飞的白雪,让大地勉强出现一抹光亮。
东郡,小石村。
大河冰封八百里,岸边竹林一片。
少年衣衫单薄,赤足踩在厚厚积雪中,虽身材瘦小,面带饥色,那黑色布条覆盖下的浑浊瞎眼中,却弥漫着和年龄不符的坚毅和成熟。
“哞~”
一头浑身青色皮毛的小牛儿,静静趴在少年脚下,牛尾巴一摇一摆,无聊地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人之初 , 性本善!”
一旁竹林小院中,随风传来一道苍老的威严声音。
“人之初 , 性本善!”
稀稀拉拉的稚嫩童声,随后响起。
“性相近,习相远!”
课舍中,王老夫子手捧略带温热的炎竹简,目光掠过小院中的漫天飞雪,落在院外的放牛少年身上,苍老眸中闪过一丝赞赏。
哪怕火牛这种永夜降临,天地异变之后诞生的特殊畜牲,能够不间断地对外散发热浪,温暖附近之人。
但那小牛毕竟年幼,浑身散发的热浪极为微弱,只能让院外这少年不至于被冻死罢了。
这少年一身单薄衣衫,虽冻得瑟瑟发抖,却能坚持旁听讲义,每日一站便是两个时辰,日日如此,无惧雨雪风霜,从不懈怠。
如此数日一晃而过,王老夫子想不留意院外少年都很难,这也让王老夫子对少年的观感极好。
“性相近,习相远!”
然而四周零星的懒散读书声,却让王老夫子原本的好心情,瞬间变得糟糕起来。
“满屋乡绅富家子,论好学和勤勉,竟都不如院外,那替马家放牛的奴才?”
眼见课舍内一众少年,或打着哈欠,或昏昏欲睡,或偷偷挤眉弄眼,王老夫子微微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失望。
其实,自从三年前,王老夫子返乡归老,应附近耄老、乡绅之邀,各地富户踊跃出资,成立这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座竹林私塾开始。
王老夫子便已知晓,眼前满屋这些乡绅富家子,从各乡赶来此地念书识字,都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被背后各家大人怂恿,以期能获得自己青睐,拜入门下。
只是,王老夫子虽清贫,却也是饱读诗书的“士”,更有“秀才”文位加身,本就是一个心高气傲、眼光绝顶之人。
就连集镇那些大人物的子弟,王老夫子都尚且看不上。
试问,他又怎么可能,收一群心术不正的乡野村夫,当成真正的弟子?
“若那院外少年不是奴籍,或许……”
再次望向院外,那迎风傲雪而立的瞎眼放牛少年,王老夫子不禁哑然失笑,只道这念头太过于荒谬。
一日为奴,终生为奴!
大秦历经三百年前的末日动荡,陷入永无止境的永夜凛冬之后,这天下看似岌岌可危,诸侯割据,一派乱世气象。
但王老夫子和一位老友,多年来通过书信交流,却很清楚,这,只不过是表象罢了。
哪怕时至今日,大秦依旧兵锋锐利,威慑天下一切敌!
而以秦律之严苛,院外那瞎眼少年,他若想要挣脱祖祖辈辈的枷锁,摆脱奴籍,成为“良家子”?此事,绝无可能!
奴才,甚至不如路边一条野狗值钱!稍有不慎,动辄被主家打骂。便是被杀也不会有人在意,命薄如草,注定庸碌一生。
“慕嫣儿那小女娃,倒也算是天赋卓绝,论勤勉也仅次于院外那少年,更是出身不凡,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王老夫子的目光,很快落在屋内靠窗角落里,那唯一认真聆听自己讲义的美少女身上,不禁有些惋惜。
“夫子今天心绪不宁,似有心事,莫不是因为院外那瞎眼少年,他似乎叫做——周长生?”
冰雪聪慧的慕嫣儿,很快察觉到了王老夫子的异样,忍不住好奇地望向窗外。
周长生所在的周家,世代都是马家村马家的种地奴才,生活艰难。
据说,周长生数日前,进山采药补贴家用,恰巧遇到马村长的宝贝小孙子马有才打猎遇险,险些被一头小野牛撞下悬崖。
少年周长生临危不惧,当场驯服小野牛,将马有才救下。
并因此获得了老村长欣赏,不再需要如同祖辈般辛苦种地为生,每日只需牵着牛,驮着马有才,往返私塾便可。
“这少年有勇有谋,颇有几分运道,更为难得的是,他还有一颗上进好学之心。和这满屋庸碌乡绅富家子相比,如鹤立鸡群,也难怪夫子,会对他另眼相看。”
“只是……夫子如此心烦意乱,莫不是想将那三年一届的‘举荐’名额,赠与这少年?”
慕嫣儿一念及此,顿时哑然失笑,只觉自己这个想法太过于荒谬。
王老夫子身为“秀才”,每隔三年,便可‘举荐’一名适龄学子,前往三百里外的集镇,参加三年一届的“童生试”。
院外那少年,虽可圈可点,却只是奴籍,身世卑贱如草,并不具备“应试”的资格。
除非马家愿意主动解除奴籍,让周长生成为“良家子”。
否则,类似奴才参加科举这种事,自大秦立国八百年来,闻所未闻!
“夫子,院外大雪已停,地热上浮于表,午时已至,日将落,正是归家之时!”
忽而,一个满脸横肉的魁梧少年,朗声而道。
永夜三百年,午时雪停称“日落”,此时,也是众少年最为期待的“下学”之时。
也唯有此时,众少年之中的“小霸王”马有才,这才敢壮着胆,尝试挑衅王老夫子的威严。
闻言,王老夫子顿时皱眉,虽不悦,却终究懒得训斥这群朽木不可雕的废物孩童,面无表情地随意摆摆手,“今日讲义到此为止,尔等自行去罢!”
言罢,王老夫子长袖一拂,转身就走,径直朝后院而去。
顿时,那些原本昏昏欲睡的众少年,如那笼中鸟脱困,纷纷欢呼雀跃,竞相冲出私塾,被自家仆从,驮于火牛之上,各自散去。
“周长生,你真要将你家祖祖辈辈,传承三百年的三亩良田,通通卖与我马家,只为换回你的奴籍?你——真不后悔?”
慕嫣儿最后一个走出私塾,刚踏出小院,便听到“小霸王”马有才的兴奋声音。
慕嫣儿顿时止步,好奇地望向不远处的瞎眼少年。
“大丈夫一言既出,岂有反悔之理?”
周长生傲立于雪地间,无惧主家少爷马有才那带着威胁的霸道语气,淡淡而道。
“好,好得很!”
马有才眉开眼笑,语气虽缓和了不少,却依旧显得霸道,“周长生,既然你决心已定,那本少成全你便是!”
“不过本少丑话说在前头,一旦滴血画押,你小子便是反悔去闹,那亦是无用。”
周长生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接过契约,咬破拇指,滴血画押,再将契约递给马有才。
“够爽快!”
马有才彻底放下心来,将怀中一张泛黄的契约摸出,随手扔给周长生,撒腿转身就跑,唯恐周长生反悔。
“马少,你之前不是还答应过这小子,会给他一千钱补偿的吗?你就这样走了,万一周长生他不服气,跑去集镇上的衙门,敲锣鸣冤,那可如何是好?”
马有才身边,同村富家子,兼狗腿子的刘武,等走远之后,这才压低声音,目带担忧。
“区区一个卑贱的狗奴才,本少能如约将奴籍归还于他,这本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周长生他还敢要钱?我呸!”
“若是这狗奴才咽不下这口气,他真有那本事,尽管去集镇告本少就是!本少会怕自家区区一条狗?”
马有才不屑地嗤笑着。
集镇距离马家村足足三百里,沿途有凶险大河冰封,有猛兽横行山林,有山贼杀人不眨眼,更有可能存在妖魔,若无集镇定期下来的吕家商队护卫,就连马有才也不敢去集镇。
周长生家贫,还是个瞎子,在马家村生存都很困难,根本出不起跟随吕家商队去集镇的银两,马有才自然不担心周长生去衙门告状。
“马少,你数日前上山狩猎,那头成色不错的青皮小火牛,却被那死瞎子捡了个便宜,你就真甘心?这牛儿若是拉到集镇去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一旁,马有才另外一个狗腿子,同村恶霸少年吴灰,忽然说道。
“不甘心又能如何?那小子如今是‘良家子’,已非昔日奴籍,难道你想让马少违背秦律,强抢不成?”
刘武冷笑。
“这小子虽收回奴籍,但他这不是,还没去集镇,更换户籍嘛?”
“一个月后,私塾结业,吕家商队也刚好会从集镇那边过来,周长生肯定想去集镇更换户籍,却苦于没有盘缠。”
“介时,本少只需花点小钱,就能低价买了周长生那牛儿,如果他再一个‘不小心’,被野兽在半路给吃了,这钱不还能收回来?”
马有才戏谑的笑着,眼中满是狰狞。
“马少,还是您高明!”
“哈哈,那死瞎子真以为,他驯服了野牛、救了马少,从此就能平步青云?我呸!他却不知道——奴才,终究只能是奴才!”
两个狗腿子簇拥着马有才,大笑着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茫茫雪地之间。
三人却没看到的是,远方竹林院外,那迎风傲立的少年周长生,在他那被黑色布条遮盖的浑浊瞎眼中,陡然爆发出璀璨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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