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前线有战事,灾情过后沈羲遥又会免去大笔赋税,因此这笔粮食怕得等上三四年才可还清。这些商贾如何不懂,三四年后,谁又知道粮食是个什么价钱?
所以,谈判便在沈羲遥的“借”与商贾的“卖”之间进行。
“皇上,如今的市价是一斗米五文钱,灾疫出现之前是三文。小民们知道国家有难急需用粮,便商量着可以二文一斗出售。皇上以为如何?”一个胖胖的商人恭敬得说着,带着谦卑的微笑,但掩不去眼里的精明。
沈羲遥面上一直挂着和煦的微笑,但我从他微微皱着的眉头看出他心中的焦虑。其实之前沈羲遥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他希望能够借粮,之后分年偿还粮食。
我端起面前一盏金枝缠花釉彩碗,里面盛着碧绿的甘草凝霜露,甘草微甜,霜露稍凉,可以压一压沈羲遥心中焦躁。
“皇上,请用甘露。”我说着将碗捧给沈羲遥,又对下面一众人道:“各位也请尝尝。”
众人自然不敢违抗,便都端起来品尝,眼中发出吃惊神色。
“皇宫中食物果然不同啊。”一位赭衣男子赞叹着,复与旁边人道:“恐怕是十分珍惜的食材。”
我含一抹淡然悠远的笑容:“其实此物做起来十分简单。”我指一指碗中碧色甘露:“不过是以甘草混合晨露淬出精华,再添三年藏的甘草酒、桂花蜜调合而成,最后加上冰块即可。都是最常见的食材。”
我微微垂下眼帘:“如今国家遭遇天灾,前方战事吃紧,皇上忧心,一想到灾区百姓食不果腹,便食不甘味。”我的声音轻淡如云烟,仿佛只是在话家常:“皇上总说前方将士粮草不济、灾区百姓食物不足,他要与战士百姓同疾苦,下令将皇帝往日循例的膳食均减成普通的四菜一汤,更不许用珍贵食材。”
我站起身,朝沈羲遥拜一拜:“皇上,臣妾想着,二文一斗已足够表明几位商贾的深明大义,但战场和灾区所需粮草众多,银钱所耗甚巨。灾情之后必有瘟疫,不得不备些以防万一。臣妾与后宫姐妹商议,今日起至灾情瘟疫、战事全部结束,后宫份例均减去三分之一,再献出所藏珠宝,算我们区区妇人能为国所出的绵薄之力了。”
我卸下头上红珊瑚金步摇高举过头,叩首道:“还请皇上应允。”
沈羲遥扶我起身,“皇后请起。”他的声音清朗:“朕代百姓谢过皇后。”
我的面上一片恭谦:“这是臣妾们该做的。毕竟,”我抬头看了看下面众人:“国家有难,人人有责。”
大哥站起身,施了一礼道:“臣愿献出三年俸禄。”
三哥也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国家有难,人人有责。”他遥敬我与沈羲遥,三拜道:“小民愿将家中所有存粮全部献出,以解大羲燃眉之急。”
沈羲遥大哥道:“鸿渐不愧为国家栋梁!”又对三哥道:“望舒的好意朕心领了。但朕说过是向各位借,待灾情过去一定会如数偿还。”
三哥微笑,迎上沈羲遥如朗朗晴空的目光,一揖道:“不瞒皇上,小民这样做也是存了私心。如果国将不国,或者民生凋敝,我们这些商人的生意反而难做。如今能够为国家出一份力,其实也是为我们自己出力。只有国泰民安,我们的生意才可顺利地扩展到大江南北,来财八方。”他俯身跪下:“所以还请皇上允了小民的心意。”
“凌公子可有其他愿望,若朕能实现,一定为你达成。”沈羲遥微笑道。
三哥沉默片刻,缓缓道:“小民确有一个不情之请。”他的面上有热切的笑容:“自古以来,商人地位不高,虽有家财万贯但受人歧视,与下九流沦为一等。不得穿戴绫罗,其子不得为官,其女不得嫁入高门。在各州府行走需官府批文,手续繁琐。自由不如普通百姓。虽然去岁皇上开恩选了商人之女入宫,但我们的地位并未因此提高。所以,”他正一正神色,恭敬地向沈羲遥行了大礼:“还望皇上看在我等此次为国效劳的份上,稍微提高商贾的地位。”
沈羲遥略一沉吟道:“那朕就依卿所愿,自即日起商贾可穿绫罗,可与高门通婚,出入各州府的手续简化。”他的笑容亲切,仿佛盛放的太阳花:“朕再赐卿‘大羲第一商’称号,后代可参加科举,若通过考试,有真才实学者,不计出身,可为一方父母官,造福百姓。”
三哥自决定从商便不得不与凌家断了关系,不能享受为官子弟的种种优待,日后其子女也只能是商贾后人不能得凌家福荫。
当年我不懂,三哥为何要放弃出身和状元身份去做最低等的商人,也曾扯着他的袖子问他为何。三哥只说,为官为将有大哥二哥即可,但要国家昌盛,商人的地位须得增强。他愿等待机会,来完成这样一桩大事。
如今,他真的等到了机会。
这是无上荣耀,给了商贾之家提升地位一条通天大道。底下几人互换了眼色,纷纷跪拜在地,愿意献出囤积的粮食以换取这样的殊荣。
沈羲遥应允了,但他坚定道:“朕不愿各位觉得朕是拿商贾地位交换,所以今日朕仍是向各位借粮,来日悉数奉还。”他明黄的龙袍在百只明烛之下闪着耀目的光芒,衬托出他的帝王气息。此刻他心中大石落下,整个人更散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来。只是,他面上的微笑疏淡起来。
我看着眼前的沈羲遥,他本是明亮耀目的年轻男子,却又是深沉内敛的孤家寡人。他是帝王,有些话没办法开口,那会伤了自幼养出的尊严来。所以只有我,也只能是我,来为他办到。
扬手,有宫女端来紫檀木盘,每个上面皆放了一只墨蓝金穗的荷包。那些宫女停在下面商贾面前将托盘呈上。
我蕴一层最得体大方的笑容在面上,声音清越。
“这是皇上与本宫向各位下的订金。”我拿起一只荷包道:“里面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妃嫔们嫌出的一样小物。荷包是本宫亲手绣的,还望各位收下。”
众人跪谢天恩,一时间之前的尴尬气氛消失,和乐融融取而代之。一切难题已迎刃而解。
我看着沈羲遥舒展的眉头,以及他向我投来的赞许目光,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起来。
之后的宴席沈羲遥要大家随自在,不用拘于礼数,那些商贾得到了身份心中愉悦,不免好奇地打量四周的装饰,面露惊叹,啧啧称赞。
我端坐在沈羲遥身边,挂着最端庄和煦的微笑,扮演完美的皇后角色。听一些年长的商人在沈羲遥的询问下侃侃而谈自己的经历,或者专心欣赏一场美妙的歌舞。沈羲遥神情开涤心情大好,于是在宴席的最后,他允了大哥与三哥四日后进宫探望我的奏请。
这天夜里,我又回到了坤宁宫,这个我阔别近三年的地方。
蕙菊率一众太监宫女侯在门外,远远见到凤辇便跪拜下去,山呼“娘娘千岁”,我示意他们平身,只见都是当年旧仆,个个挂着喜极将泣的笑容。
我步下凤辇,蕙菊上前一步稳稳扶住我的臂膀,带我缓缓走进坤宁宫中。
坤宁宫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依旧是琼殿琳宫,飞阁绣闼,雕鸾纹凤,金鼎熏焚,香雾缭绕。东暖阁里仍满是大红的装饰,甚至那床幔上所系的鸳鸯金丝双绶带都是我离去时的样子。床上平整铺着百子千孙被,空气中没有长久无人的冷涩味道,仿佛这里每日都住着大羲的皇后,从未改变。
“夜深了,娘娘是直接去寝殿休息,还是?”蕙菊小心地问我。
我看了看来路:“稍后皇上会来,先在西侧殿歇一下吧。”
进去西侧殿,我对其他人道:“你们先下去吧,留蕙菊一人就好。”末了又吩咐道:“让小厨房炖些粥来,稍后皇上来恐怕会用一些。”
众人皆退下,蕙菊跪在我身前轻轻为我捶腿。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屏风旁一只五斗柜上的木匣上,抚弄着缠枝宝相锦缎绣榻边上垂下的金丝,仿佛自语般低声道:“之前让你打探的,可有消息?”
蕙菊虽不知我为何打探羲赫的消息,但素来我的命令她都不会违抗。她一边一心一意地为我捶腿,一边回话,声音只我二人能听到。
“奴婢打听了,娘娘离宫这几年,裕王其实也不在京中或者西南。”她下意识四下看了看:“据说,裕王先前存有异心,囤兵数十万,还笼络了负责京畿安全的提督,又秘密收买了一部分大臣,意图取而代之。”
我的心猛地一跳,抚弄着金丝的手也紧了紧,但还是克制住了语气中的波动:“之后呢?”
惠菊神色放松:“据说太后察觉到裕王有异心,与他交心了许久,后来裕王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在慈宁宫外跪了一整夜,之后去了五台山思过。皇上对外宣称裕王游览名山大川去了。”
我心中叹了叹气,我相信很多人一定不信那个游历的解释,但是一定会相信羲赫拥兵自重,不臣之心被皇帝发现后,监禁思过。
羲赫背负了不忠不义的罪名,实在令我心中愧疚。他本是那样一个男子,清朗如月,温润如玉,即使身为将|军依旧有文士气质。他本是这天下最衷心的臣子,却因着自己的爱情,毁了忠君的名誉。
可是,太后之前的那番话又响彻耳畔,她曾说,羲赫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羲赫也曾说过,我既生来为后,那么若他是皇帝??
难道……
我内心纠缠伤感着,若真是如此,还是我害了他啊。
摇摇头,只是想将那些过往置之脑后,此时我宁愿懦弱地将他们掩藏心底,却再经不起回忆的伤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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