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毁了城外的春田』,这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经仔细分析后,意义就大为不同了。
要知道,安陵是典型的农耕城县,该城大半的收益,来自于农田的耕种,而最主要的,则是种植谷物与棉花。
『注:真实历史中,棉花据说是南北朝时期在边疆种植,宋代前后传入内地,并于明代推广至南方。但本书是架空,是的,再对某些指责本书年代混乱的书友说一句,本书,是架空,架空架空架空(略一万字)。』
在魏国,谷物的种植在三月下旬至四月,而棉花则在四月初左右,因此算算时间,眼下这时节,安陵差不多该是播种的时候。
这个时候若派人毁了城外的春田,那可真是要了安陵县的老命了,因为一旦延误了播种期,就意味着该年安陵县将没有任何收成。
没有任何收成,就意味着安陵城内,无论是贵族还是县民,将没有丝毫收益。
若果真发生这种事,贵族尚且可以依靠家财活下去,可是那些县民呢?要知道魏国的平民虽然生活条件远比楚国的平民要好得多,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家中藏着足够吃用一年的铜钱与银两,没有收入,就意味着要饿肚子。
而一般当平民开始挨饿,那就离暴乱不远了。
暂且不论暴乱不暴乱,先来分析赵来峪的这条毒计。
首先,当得知城外的春田被毁后,安陵县内的平民会有怎样的情绪?
答案是惊恐,随即,这份惊恐便会化作愤怒。
而这份愤怒会施加给谁呢?
更直白地说,安陵县内的县民,他们会怀疑谁呢?
似王氏一门等城内的贵族,会被第一时间排除在嫌疑者之外,因为似王氏、赵氏等城内的贵族,他们在城外也有大量的田地,他们的损失只会比一般平民家庭大,因此,他们不会受到怀疑。
其次,就是赵弘润这位肃王的势力。
但赵弘润贵为肃王,又是他们魏人的皇子,且以往的风评极佳,更曾被魏民誉为挽救国家的英雄,因此,他也不会被怀疑。
那么,还有谁?安陵,还有谁可以怀疑呢?
对的!
还有安陵城外的五万余难民!
别以为当初阻挡城外五万余难民进入安陵,这只是王郴、赵成恂等贵族子弟迫使安陵县县令严庸所为,事实上,安陵城内的平民亦不情愿那些难民涌入城内。
理由很简单,因为安陵虽说是大县,但县内人口总共也就三四万左右而已,倘若一下子涌入五万左右的难民,那么城内的资源自然要被难民夺走一大半。
人心,都是存在自私的。
只有像召陵县,像这种经历过楚国侵略、屠杀的县城,当地的民众才会抛弃私念、同仇敌忾,宁可城内人人每日只喝粥,也会将城外投奔而来的难民迎入城中,分给他们食物。
因为那些魏民很清楚,在当遭到楚国进犯的情况下,唯有一国的同胞才会与他们并肩作战。
越是经常遭到外族进犯的县城,当地的县民就越团结。
当然,也越排外。
但安陵不同,当年的楚魏之战,由于赵弘润及时率领浚水军赶到鄢陵战场,以至于当时平舆君熊琥以及后来暘城君熊拓的楚军,皆被攻到安陵就被赵弘润与浚水军打败。
可以说,安陵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场危机。
因此,安陵县不像召陵县那样切身体会到团结的重要性,在城内贵族的教唆下,县内的魏人显得很冷漠。
他们会想:鄢陵人受难,那是楚人造成的,为何你们要跑到我安陵,来分我安陵的资源?
倘若安陵的资源无穷无尽,那倒是无所谓,可问题是,安陵无论是住宿还是粮食,它有是有限的,既然人多了,那么自然而然每个人分到的东西也就少了。
因此,在当初城内贵族指使县令严庸将那些以鄢陵人为首的难民挡在安陵城外时,安陵城内的平民,大部分都当做没瞧见。
正因为如此,城外的难民对安陵人的态度普遍亦带有敌意。
而倘若城外的春田遭到毁坏,那么理所当然,城外的难民,就会成为安陵人怀疑的对象。
毕竟前者有着明显的动机:难民痛恨安陵人的冷漠,痛恨后者为了自己的利益,拒绝帮助他们。
毋庸置疑,倘若城外的春田被毁,那么,安陵县的人十有八九会与城外的难民爆发冲突。
如此一来,赵弘润哪里还顾得上惩治城内的贵族?
然而,这并不是赵来峪这条毒计最狠的地方。
最狠的地方,在于赵来峪还给赵弘润下一个饵:若果真发生那样的冲突,你肃王到底出面不出面?若出面,你肃王又会站在哪边?
前一个问题不必多说,赵弘润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安陵人与城外的难民发生冲突,毕竟双方皆是魏国的子民,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方出现牺牲者,赵弘润心中都不会好受。
可问题是,他如何制止这股暴乱呢?
要知道,在当安陵人普遍认定『城外难民便是毁坏了城外春田的犯人』的前提下,就算赵弘润站在中立,双方各打八十大板,相信安陵城内县民对赵弘润的评价与态度亦会大幅度跌落。
为何?
因为安陵人是切身受害者,他们遭受了无法估量的损失,倘若不能将这股愤怒发泄在他们认定为是犯人的难民身上,那么,自然而然就会转嫁到赵弘润身上。
这就是人性。
而这样导致的结果,会使得安陵城内的县民联合一致声讨赵弘润。
在这种情况下,城内似王氏一门、赵氏一门等贵族,只要在背后稍加挑唆,就能让赵弘润在安陵待不下去,别说制裁城内的贵族,他甚至会被安陵人联合起来赶出安陵。
除非赵弘润不惜民众流血,调集商水军强行镇压。
但赵弘润并不会那样做,并且,一旦他这么做了,只会激起安陵人更加强烈的反抗,最终惊动朝廷,为了化解这次危机,而勒令赵弘润离开安陵一带。
因此说,一旦城外春田被毁,除非赵弘润明确站在安陵人的一方,对无辜的难民展开报复,否则,他无论如何还是会被让愤怒冲昏头脑的安陵人赶出安陵。
而如此一来,安陵城内似王氏、赵氏等贵族的危机,自然而然也化解了。
到那时,赵弘润虽然还可以用其他手段报复这些贵族,但是想要整垮他们,恐怕是很难了。
不可否认,赵来峪的这条毒计,亦是绑架民意,但他着实要比王氏一门前几日想出来的昏招高明地多,何止高明几倍。
尽管不想承认,但赵弘润不得不承认,倘若赵来峪果真用了这招毒计,他赵弘润的确会陷在其中,无法抽身,并且,会让他先前所做的一切付之流水。
“老东西……”
赵弘润目视着赵来峪,沉着脸嘀咕了一句。
若在当初大梁,相信赵弘润在听到这句『老东西』后会勃然大怒,但是此时此刻,赵来峪却唯有得意,因为赵弘润这种语调的『老东西』,在他听来不亚于赞美。
“……有你的!”
目视着赵来峪良久,赵弘润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
原因很简单,因为赵来峪这回并没有让赵弘润感到失望,这个屹立在宗府二十余年不倒的老人,的确值得他赵弘润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付。
只不过,这恐怕也是二人最后一次交锋了:既然赵来峪将这种毒计都亲口告诉了赵弘润,就意味着,他已经不想再与赵弘润斗下去,也意味着,赵弘润最终还是没有机会将这个可恶的老头子按倒泥里去。
此时此刻,赵弘润终于明白,为何赵来峪能屹立于宗府二十余年不倒,这位他应该称之为三叔公的老人,的确是有能耐的。
只可惜,他的后辈儿孙不争气。
想到这里,赵弘润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见赵弘润在沉默了片刻后忽然无端端发笑,赵来峪皱了皱眉,着实有些不解。
他问道:“肃王为何发笑?”
只见赵弘润凝视着赵来峪良久,感慨地说道:“三叔公,不愧是三叔公,本王最终还是没能有机会将你按到泥里去。……算了,你我之间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本王会秉公处置你赵氏一门,不会再借机报复,你可以放心。不过,在本王看来,你的赵氏一门,恐怕不会长久的。”
『这是威胁?』
赵来峪闻言皱了皱眉,然而,他又感觉赵弘润此时的这种语气,并不像是在威胁他的样子。
仔细一想,赵来峪顿时就明白了:赵弘润指的,恐怕是他的儿孙。
赵来峪沉默了。
是的,他此番可以凭借手段打动赵弘润,使得后者松口,放宽对他赵氏一门的惩治,但归根到底,这件事的起因是他那三个儿子。
他已经年过六旬了,还能庇护后辈儿孙多久?
等有朝一日他不在了,就算眼前这位肃王不报复,又有谁能保证他的后辈儿孙不会得罪其他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呢?
魏国,有的是如今他赵氏一门得罪不起的大贵族。
想到这里,赵来峪突然抬起头来,朝着正准备唤来宗卫将送他出府衙的赵弘润说道:“肃王,若你要对付王氏一门,就需要当心郑城的王氏。”
『这是……示好?』
赵弘润表情怪异地瞅着赵来峪,不过却是被他的话所吸引了。
“郑城的王氏……什么意思?”
只见赵来峪捋了捋胡须,微笑着说道:“安陵王氏,乃郑城王氏的分家,而郑城王氏,则是王皇后的娘家,即东宫太子的舅族……”
『……』
赵弘润着实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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