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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文小说网 > 严岑许暮洲 > 66 望乡(二十六)
 
“许先生。”纪筠说:“你知道什么叫痛吗。”

许暮洲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怎么也说不出一句“我明白”。

刀只有割在身上才叫痛,其他人无论再怎么同情,亦或是觉得可怜,终归只是站在安全的礁石上看着旁人在苦海沉浮。只要自己不亲身下水,那无论如何说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叫人毫无信服之心。

许暮洲长这么大还没体会过这种锥心裂肺般的苦痛,将一个人从生活中生生剥离的痛楚他没法想象。

他这辈子只亲身围观过两次相似的场景——第一次是孤儿院的老院长病逝,当时他才刚刚十岁出头的模样,只记得老院长几个儿女一个个脸上丝毫没有悲色,反而带着如释重负的释然。

老院长人还躺在殡仪馆未曾下葬,办公室中的文件如雪花般散在空中,满地狼藉。

当时尚且年幼的许暮洲还不大清楚什么叫久病床前无孝子,只记得那一张张冷漠的脸,和散落在地的文件上乌黑的脚印。

第二次是他刚刚工作时,同事妻子因意外离世,许暮洲跟对方同属一个项目组,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出殡的时候,他们小组也跟着一块去随了礼金。

一米八的汉子短短两三天内瘦了一大圈,眼眶凹陷,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不吃不喝,见了人也不太会说话。一个大男人,手腕上总是带着一条碎钻的花朵手链,时常会坐在人群外围发呆。

世间的悲欢离合各有相似,但人人心里那道伤却有深有浅。

对纪筠来说,纪念的死或许如割腐生肌,也或许像是如剥皮拆骨,痛不欲生,许暮洲不得而知。

纪筠见他不答,轻笑道:“……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放手呢。”

纪筠面上虽然带笑,但一双眼已经红透了,血丝顺着眼白爬上她的瞳仁,细细密密地将黑色的瞳仁包裹其中,像是在上头罩上了一层网。

“你看到她了吗?”纪筠伸手在身体右侧比划了一下,她微微矮身,在膝盖附近比了一个高度,然后对着许暮洲说:“她就在这,在我身边。”

纪筠说着,右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把,松松地握着——就像是攥住了一只手。

“我不管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管以后怎么样,她现在在这里。”纪筠说:“我不会把她让给你们的。”

许暮洲看着她的动作,平白觉得后脊骨阴风阵阵。纪筠身边明明是空落的空气,但她拉扯得那样自然,就像是她身边真的站着一个幼童似的。

“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个吗?”纪筠咬着牙,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笑意,呼吸的声音粗重无比。

“我不知道。”许暮洲说。

“我只想让你们死心。”纪筠说:“你们走吧,我们就当没有见过。”

“不可能。”许暮洲说:“你自己清楚,人是人,鬼是鬼,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他大概是跟着严岑在一起混久了,波澜不惊的时候,也多了那么几分让人摸不出深浅的味道来。

“那凭什么你们可以!”纪筠的情绪骤然失控,她突然发难,扑过来冲着许暮洲伸出手。

许暮洲下意识闭上了眼,然而还不等纪筠攥住许暮洲的脖领,她的腕子就被一股大力扼住了。

“她现在根本就不在这。”严岑笃定地说。

他面沉如水,攥着她的手腕挡在许暮洲面前。严岑的字典里大概没有“怜香惜玉”几个字,他狠狠地将人往后推搡了一把,也不管纪筠能不能站稳。

“哪来的什么‘纪念’,你骗自己骗的次数太多了,于是还当真了?”严岑冷笑道:“你妹妹压根就没有名字,哪怕有,她也不姓纪,她姓张。”

许暮洲睁开眼,才发现纪筠摔在了地上,她裸露在外的膝盖在坚硬的瓷砖上磕出了一片红痕,但纪筠却像是不知道痛一样,她恶狠狠地看着严岑,眼中迸发出了一种深切的怒意。

许暮洲一怔,才发现这是纪筠眼中第一次出现“情绪”。

“我说中你的心事了?”严岑目光灼灼,冷声说:“她被你带回来,用的是你起的名字,被你的生平和情绪影响,你怎么不问问她,她愿不愿意呢。”

不对,许暮洲想,不只是纪筠——连严岑也动了气。

这就比纪筠发疯还让许暮洲惊异了,他一直以为他严哥是那种历尽千帆沧桑看遍的成熟男人,对很多事都不太在意,脾气几乎可以等同于没有,愤怒这种毫无意义的情绪更是甚少出现在他身上。

——但现在,他生气了。

许暮洲不太清楚严岑这种怒意从何而来,却清楚地知道他在胡扯,他们都是见过“纪念”的人,单凭那个主观创设出的空间来看,就知道纪筠一直对她很好,“纪念”也很喜欢待在纪筠身边。

严岑在故意曲解真相,用来试探纪筠跟纪念的联系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

“这个世界上,她只能跟你有联系,你觉得那是你珍贵的失而复得,你有想过她的感受吗?”严岑字字诛心,专挑纪筠的痛处扎:“她那么小,懂什么生死?她只知道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游离在外,看着父母在眼前,却不能说话,不能触摸。你怎么知道,她害不害怕!”

许暮洲脖颈上的项链骤然发起烫来,他啧了一声,干脆将项链解了下来,在右手晚上绕了几圈扣好,当手链带。

纪筠望着严岑,她的胸口急剧起伏,她大口地吸着气,整个人随着呼吸的动作在微微颤抖。

许暮洲紧张地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已经做好了她再一次发疯的准备。谁知纪筠断断续续地抽了口气,整个人像泄了劲儿一般地瘫软下去。

“……你说得对。”纪筠说:“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我妈妈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知道我没有——我只是,不想面临自己的错误。”

“什么错误?”许暮洲问。

“我没有尽力。”纪筠轻声说。

纪筠垂着头,看着自己支着地的两只手,素白的指节无意识地蜷缩着。

“如果你说的是那张彩票的话——这不是你的错。”许暮洲拉了严岑一把,示意他先别刺激纪筠的情绪,自己走上前,说道:“我看过那张彩票的日期了,那是在你妹妹去世之后才有的东西,无论怎么样,都不能算作你没尽力。”

“你不会懂的,只有我自己明白,我之前应该再坚持一下。”纪筠没有抬头,她刚才的所有精气神都像是回光返照,整个人又恢复成了昨天那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做出保守治疗决定的是我父母,但我也没有反对……因为我当时也有私心,我生怕努力到最后还是徒劳无功,让她白白多遭那么久的罪。”

许暮洲无言以对。

这是个几乎无法取舍的难题。在知道结局的情况下,其实无论选择什么,到最后都会后悔。

纪筠现在后悔她没有再尽力坚持一下,但如果她当时选了另一条路,现在或许也会后悔,后悔为什么没有替纪念选一条更舒服的路。

“而且,许先生。”纪筠轻声说:“人存在是要有证据的,名字,身份,什么都好——但她什么都没有。”

“纪念是我起的名字,她也只有这个了。”纪筠将手臂上的袖子撸起来,她指尖颤抖地摸上小臂的伤口:“我们这里的小孩子,三岁之前夭折,是没有坟墓的。火化后的骨灰会顺着焚化炉的烟囱吹到风里去,最后什么都不剩下。”

随着纪筠的声音,许暮洲手腕上的也在持续不断地发着烫,他瞥了一眼,发现上头的黑色液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底。

许暮洲对这个黑白比例太熟悉了——这表示他们离任务结束只有一步之遥,解决纪筠的执念,他们就能回到永无乡了。

但许暮洲破天荒地犹豫了,他面对着纪筠,实在没法狠下心说出要让她放走纪念这样的话。

许暮洲只觉得左右为难,他回头看了看严岑,发觉对方也在看他。严岑依靠在墙面上,冲着他比了比手腕,意思是让他快做决定。

从严岑那副袖手旁观的模样来看,许暮洲就知道他没打算出这个主意。

“纪筠。”许暮洲试探地说:“我们不是来带她走的。”

纪筠浑身一僵,迟疑地抬头看着他。

“我们是来实现你的愿望的。”许暮洲继续说。

“我没有愿望。”纪筠警惕地看着他:“你们可以走了。”

许暮洲瞥了手链一眼,发现那上面的黑色液体完全没有下降。

许暮洲微微皱眉,觉得不太对劲。如果纪筠的愿望真的是“留下纪念”的话,在刚才许暮洲给了台阶时,她的执念其实已经达成了。

可是绣球花上的进度条不会骗人,那就只能说明,纪筠的执念不是这个。

说实话,许暮洲确定了这件事时,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她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许暮洲闭上眼,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梳理着从来到这个任务之后所见到的所有场景和线索,将所有能想象到的“细节”都在脑子里过一圈。

他的眼神落在纪筠的床头,那本《百年孤独》静静地压在《雪娃娃》上头,被枕头盖住了一般。

许暮洲先是一怔,却忽然笑了。

“……我知道了。”许暮洲摇了摇头。

纪筠的执念压根就不是什么要留下纪念——答案早在最开始就摆在了他面前,只是他被纷杂的线索蒙了眼,以至于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真的答案。

纪念是在纪筠心里长大的,她们两个人的世界截然相反,却又殊途同归。纪念在纪筠的个人意愿中长大的同时,也反过来影响了她。

所以永无乡的任务对象才会模糊不堪,那是因为这次任务虽然只有一个,却同时来自于两个任务对象。

其实纪念早在他们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告诉他们了,要“找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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