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杯奶茶的味道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速溶奶茶的劣质香精味轻而易举地盖过了车内的烟草味,严岑抱着极大的期待尝了一口——只尝到一口寡淡的甜水。
许暮洲约莫是不太在乎冲泡顺序,把整盒椰果都糊在了奶茶粉上,只随便搅了搅就拿了出来,现在大半的奶茶粉都顽固地糊在纸杯底部,没被冲开。
严岑抿了抿唇,将被吸管一并送上来的一小块奶茶块不动声色地吞了下去。
奶茶粉的甜度超标,干咽有点齁嗓子。
严岑捏着吸管上下戳了戳纸杯底部,试图在水温降下来之前把里面的混合椰果和奶茶粉搅和开。
许暮洲从右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问道:“不喜欢甜的?”
“没有。”严岑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低调的小法医,用一种非常符合他身份的语气说道:“有点烫。”
许暮洲:“……”
“热的暖和。”许暮洲干巴巴地说。
按照“严法医”日常示人的性格来说,严岑现在应该尴尬地应和一声,然后不自在地偏头看向窗外,用一种成年人的默契打断可能出现的任何话题,一路上相对无言地回市局去。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跑来敲刑侦副队长车窗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很不“严法医”了。
于是严岑遵从本心地笑了笑,答应了一声:“嗯。”
许暮洲没想到这种尬聊也能得到回应,诧异地又看了他一眼。
原本阴雨连绵的乌云被阳光稀释了一点,天色已经不那么沉闷了,车内呼呼换气的暖风将这小小一方天地烘烤得非常温暖,外面的雨还在下,水珠顺着侧方的车窗玻璃蜿蜒而下,街边小店门口的各类彩灯还没关闭,混合着水渍一并铺在车窗上,将外面的灰色的城市模糊得五光十色。
车内的空调开得有点高,严岑的眼镜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于是他摘下了眼镜放在手里,也没有费心去擦,等着上面的雾气自己消散。
红灯还剩下四十八秒,许暮洲面前停着两辆等着左拐的车,一闪一闪的转向灯透过布满了水滴的车窗一角,细碎地落在了许暮洲眼睛里。
下一秒,许暮洲的眼珠微微一动,那些浅红色的灯光就因角度偏移而消失了。
——他侧了下头,用余光看了看严岑。
身边的年轻法医真的非常安静,他腿上放着那只方方正正的金属箱子,奶茶杯和摘下来的眼镜都搁在箱子盖上,非常物尽其用。
严岑的手腕搭在金属箱的边缘,他小臂上的白色毛衣袖子滑下去一小截,露出他凸起的腕骨。再往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很明显,看起来有点病态的苍白。
奶茶的温度应该还没降下来,他握着奶茶杯的左手指尖有点微微的红。
他摘下眼镜时许暮洲才发现,严岑的瞳色比大多人都淡一些,是很明显的琥珀色,在光下看起来非常清透。
“绿灯了。”严岑忽然说。
“哦——”许暮洲回过神,才发现他自己盯着严岑那侧的车前窗发呆了很久,连红灯结束都没发现。
他干咳一声,将变速杆换到二档,踩下了油门。
严岑眼镜上的雾气已经消失了,他将那副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又搅了搅手里那杯奶茶,确定手下的触感没有什么阻碍之后,才低下头喝了一口。
奶茶的味道变得正常了许多,甜腻的奶香气在严岑舌尖打了个转,然后顺着喉管流入了冰凉的胃腹。
——虽然有点过于甜了,但整体是个不招人讨厌的味道。
于是他又喝了一口。
“刚才在想什么?”严岑问。
许暮洲没想到这小法医会主动搭话,又不能实话实说我职业病犯了刚才在偷摸打量你,只能硬着头皮说:“在想扑克牌。”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话一出口,自己也忽然想起了被小法医在停车场打岔之前思考的那个问题。
“我在想,那副扑克牌是用什么东西画的。”许暮洲拐过一个路口,跟着拥挤的车流放慢了车速,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方向盘,说道:“那画的太整齐了,哪怕是徒手化成那样的,肯定也有工具,不然那方块边缘不会那么平滑……但也不像画笔,什么画笔能画成印刷质感——是用凶器吗,刀之类的。”
“应该不是。”严岑说:“受害者的伤口呈不规则锯齿状,从凶器的角度来看,伤口很深,但不长,应该是尖锐的钝器造成的——”
“不长?”许暮洲打断他:“都从胸口撕到肚子了,这还叫不长什么叫长?”
“我说的是凶器造成的伤口。”严岑说:“受害者的胸腹中心部位被戳刺得很厉害,外部伤口边缘呈撕裂伤——打个比方。”
严岑说着放下手中的纸杯,从抽纸盒里抽出两张纸巾叠在一起,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串叮当乱响的钥匙,将这张纸举到眼前,确保能被许暮洲的余光看见后,用钥匙尖刺破了这两张纸巾。
脆弱的纸巾被切开一道口子,严岑手腕微微用力,这张纸巾就顺势被裁成了两半。
“就像这样。”严岑说。
许暮洲收回目光,将方向盘往右打了半圈,变道到右转车道,随口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凶手将凶器深深捅进了受害者的胸口,然后用力下拉,用惯性撕开了他整个胸腹部位?”
“从伤口上来看是这样的。”严岑说。
“啧……”许暮洲拧紧了眉,说道:“哪怕这伤口是许康死了之后才造成的,没有挣扎情况干扰,这凶手也有点不是人——肋骨都断了好几根,他劲儿也太大了。”
“是的。”严岑说:“而且从凶案现场来看,他虽然看起来很疯狂,但实际上非常冷静——受害者的所有内脏都在他的腹腔内,除了有几块崩出的碎骨之外,凶手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尸体的完整。”
许暮洲啧了一声,没有对此发表看法。
“这个下拉的过程中没有利器作用吗?”许暮洲又追问了一句。
“看伤口情况,近乎没有。”严岑说:“伤口边缘发钝,撕裂伤的特征也很明显,还有几处明显的锯齿形状。”
“锯齿?”许暮洲说。
“对,应该是中间停下几次重新借力,所以伤口并不是完全平滑的。”严岑说:“有两三处,大多密集地发生在肋骨附近。”
“所以凶器应该不是刀具一类规则的利器,也不是锯子之类的东西。”许暮洲说:“既然伤口很深,那这东西很长?”
“有可能。”严岑说:“我个人偏向钩子一样的东西,具体的伤痕鉴定要回去之后才能出,我会尽快做完交给你们做比对。”
“嗯。”许暮洲说:“辛苦了。”
过了早高峰时期,回局里的路很顺畅,许暮洲中途还绕了点小路,避过了三四个红绿灯,将将好跟大部队一起回了局里。
许暮洲先将车停在了市局门口,严岑冲他道了谢,然后将喝完的奶茶杯子和用过的纸巾一起带了下去。
许暮洲目送着他进了大门,才一转方向盘,掉头将车停回了院门口的停车场。
刑侦二队的办公室在市局三楼,许暮洲一步三个台阶地窜上去,刚一拐进楼梯就见到沈双形色匆匆地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沓冲洗好的照片。
“哎,哥。”沈双招呼道:“挺快啊。”
许暮洲从他手里把那沓照片抽走,吩咐道:“叫人开会。”
另一头,二楼尽头的法医办公室里,严岑反手关上门,他将手中的金属箱放在门口,然后将臂弯里干的差不多的白大褂重新套在身上,捏着那杯微凉的奶茶往里间走去。
从案发现场运回的尸体已经被安放在了法医室里间的操作台上,严岑叼着塑料吸管,伸手揭开了尸体上盖着的白布。
凭心而论,许康的死状并不好看,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的惊恐神色还未褪去,看起来异常狰狞。
严岑伸手拧亮了操作台上的灯,惨白的灯光顿时笼罩了钢制床上的许康,大量的失血让他整个身体都蒙上了一层灰青色的死气,他的嘴唇白惨惨的,唇角有一道被牙齿蹭伤的小伤口。
严岑嚼着椰果,随意地拨动了一下许康的两条手臂。
许康裸露在外的手背和小臂上也有许多细碎伤口,有的是被刀划出来的,有的是撞击造成的青紫。严岑翻开他的左手小臂,在他的臂弯处发现了几个不知名的针孔。
他的右手还维持着被夺走武器的姿势,因为尸僵的缘故,他的五指收缩着,就像是手中还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一样。
严岑围着他走了一圈,顺路喝完了手里凉透的奶茶。他将纸杯捏扁,顺手丢到了一边干净的桌面垃圾桶里。
然后严岑走到房间中央的钢制床旁边,微微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着许康的眼睛。
他离得非常近,近到可以在对方浑浊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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