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地,我成了被神选中的赤焰传人。
十年了,我当赤焰传人已经整整十年。记得那年夏至,都卢依在幽木大殿中举行了隆重的寻找赤焰传人的仪式。
她挥舞着手中的黑色法杖,我清楚记得那法杖上面盘旋着一条黑蛇,还吐着长长的红色信子,样子极其可怖。
庄重而又美丽的都卢依口中念念有词,大殿内慢慢升起一缕红色迷雾,倏忽之间法杖腾空而起,在殿内盘旋了三圈之后,重重地竖在了我的脚边。
我噤若寒蝉,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法杖竟然跟着我往后退了一步。我又退了一步,那法杖又跟了过来,如影随形。
我没有再退缩,因为我知道我根本跑不了。我看着眼前的法杖,和所有人一起,焦灼地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我以为这法杖会戳穿我的脚趾,然后牢牢地将我钉在麻石铺成的地板上。很明显,这法杖一直跟着我的脚趾在动,我相信它有着穿透麻石的能力。
我心中已是万马奔腾,但我依旧面不改色。乌次尔说过,这是我最优秀的,同时也是最可恶的品质。我知道,乌次尔讨厌的不是我的冷静,而是我的表里不一,这样,他无法将我猜透。他被誉为幽木谷最聪明的人,但是无法看透我,因此十分懊恼。我就喜欢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这成为了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说起来,我生活中所有的乐趣几乎都与乌次尔有关。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猜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都卢依垂下双眸,突然娇躯一震,筛糠似地抖了起来。
幽木大殿内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密切注视着都卢依的一举一动。
半晌过后,都卢依终于收回了她的法杖。
“我以神的名义宣布,那薇儿是我们新的赤焰传人!”
都卢依开始朝我挥舞着手中的法杖,将我引到幽木殿中央一块圆形的黑色石头上面,然后在我周围指指点点。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块黑色石头,发现中央有个洞,大小刚好可以投进去一头野猪,深不见底,里面是流动着的红色火焰,又像是烧红了的烙铁。
都卢依还没有停止她的舞动。我们管这个叫跳神,每一个步伐都有不同的意义,但是除了都卢依和她的八个弟子之外,没有人清楚其中的奥妙。
因此更加神秘。在我们幽木谷,都卢依就是神秘的代表。
她念叨的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懂。乌次尔肯定知道,可是那个时候我根本动弹不得,也无法开口说话。
经过一系列的仪式之后,我正式成为了新一代的赤焰传人。除此之外,都卢依还在我的胸前烙上了一朵红色的火焰。
她说,这深深的烙印代表着无上的荣耀。
我只感觉到灼烧的疼痛。很明显,这并不是一般的火。一般的火于我而言,就像是春风拂过脸颊一样轻柔舒坦。
这是完全被动的,但是都卢依说是神的旨意。
我没有反抗。我根本不需要反抗,成为赤焰传人没有什么坏处。在此之前,我一直无所事事,每天悠哉游哉地打发着散漫的光阴。成为赤焰传人,让我找到了实实在在的存在感。这十年来,我已经将所有仪式程序弄得清清楚楚,从未出现过任何纰漏。
我想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好赤焰传人,直到死去。
眼前的赤焰塔高耸入云。
赤焰塔共分十八层,层高不一,第一层高一丈,第二层两丈,第三层高三丈,按照这个发展趋势,到第十八层的时候,应该就是十八丈了。
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因为没有谁去丈量过。几千年来,只有赤焰传人可以进入赤焰塔,其余人等根本无法靠近。
不过这没什么关系,族长莫都尔早已准备好了云梯,他将云梯递给我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神秘地告诉我:“这云梯乃建木所造,当年老祖宗就是搭了这个云梯第一个赶到了九霄宝殿,拔了头筹,当然,咱们早就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他们是谁?”
“就是灰鼠族,本是同根生,但是他们进化得太慢了,至今还是四只脚在阴沟里爬行,你要知道,两只脚走路和四只脚走路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虽然说不上谁比谁高贵,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混入人群而不被察觉,灰鼠就不一样了,一过街就人人喊打……这个不提也罢,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梯子有点玄乎,你可得小心着点,别走岔了路。”
我不会,因为我害怕都卢依手里那个盘旋着黑蛇的法杖。曾经有一次我梦见那条黑蛇从都卢依的法杖上面窜了下来,在地上绕了几圈之后,从我的裤管下面钻进了我的身体。关于这个梦,我查找了一些解梦方面的书籍,可是不得要领。当我和乌次尔说起这个奇怪的梦的时候,他笑而不语。我追问下去,他借口离开了,为此我生气了好几天。
我根本不信莫都尔的鬼话,这莫都尔是越来越不着调了,看他那挤眉弄眼的神情就可猜到三分。
我没有心思去琢磨莫都尔的话了。影子快要消失,我知道,赤焰塔里面的赤焰已经按捺不住了,正等待着我的降临。
“那薇儿,准备好了吗?”都卢依挥舞着手中的法杖,目光深邃。她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散发着像蓝宝石一样迷人的光芒。左祭司一直以来都是幽木谷里最漂亮的姑娘担任,可见都卢依惊世骇俗的美貌。
“时刻准备着!”我坚定地回答。
“吉时已到,去吧,我的孩子!期待你平安归来!”
她说的吉时,就是地上的影子几乎消失的时候。十年来,都卢依都是挑的这个时候,她说,只有这个时候进入赤焰塔,才会吉祥如意。
在都卢依喃喃的祈祷声中,我朝着赤焰塔走去。
两天后,我若无其事地走出了赤焰塔。没有人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除了我自己。
其实事情在入塔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征兆。
我看到了一个黑影,长长的黑影。我确定那影子不是我的,那会是谁的呢?
当时我也这样想过,但是怕误了吉时,只得朝赤焰塔里走过去。
这是个体力活,因为要爬很长很长的梯子。在人族眼里,我们被归于妖族,能上天入地,上刀山下火海,无所不能,其实这是对于火浣鼠最大的误解。
能下火海是真的,但是其他的本事,我根本没有呀,也没有见到其他的火浣鼠有。我们只是一群经过进化的人模人样的火浣鼠。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比如左祭司大人就有些高深莫测。
都是这个大地上的生灵,凭什么说我们是生来就会作恶的妖,而他们就是性本善良的人呢,况且现在的我们已经进化得人模人样了。
谁还不是经过漫长的进化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呢。族长说,很久很久以前,人族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他们同我们的祖先一样,住在洞穴里,浑身长着长毛,手臂也是长长的,一伸手就能摘到树上的青果子。他们的腿像牲牲一样健壮,跳起来能有三尺高。
后来,人族走出了地底的洞穴,搬去了山顶,又搬去了河边,他们繁衍得很快,他们很聪明,学会了制造各种工具,最可怕的是那种尖尖的能一下子刺穿牛肚子的长矛。
我们的祖先感到害怕,因此远离了人族。
用族长的话说,就是惹不起还能躲不起么。
族长的话有时候也会失灵,就比如那次沙棠之战,就是我们躲不起的最好证据。
我们一败涂地,因为我们只想着吃喝玩乐,我们从不制造各种长矛。
“人妖不共戴天!”族长说,这是沙棠大战中人族首领进攻我们时喊得最响亮的口号。人族每次进攻我们都会想一个响亮的口号,之前那次是“消灭异类,保护家园”,很明显这个口号打击面太广泛,并且那个家园的归属至今尚无定论,因此树敌太多,最终没能得逞。
我们从不承认我们是妖,我们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火浣鼠。
我们只能低调地活着,隐忍而卑微。只有如此,才能换取一丝生存的机会。即使已经小心翼翼了,也阻挡不了衰退的进程。火浣鼠这些年来数量锐减,已经严重到了影响整个族群运转的程度。
就比如族长想将赤焰塔的其他各层利用起来,可是根本找不到人手,因此只能闲置。还有大伙想修一条宽宽的石板路直通山顶,好去那里看日出,也一直没能如愿。
赤焰塔的每一层只有一个房间,从下面第一层开始往上数,到了赤焰所在的那一层就是第十六层,对应的房间号就是十六号了。至于上面两层或下面的十几层都有些什么,我根本无从知晓。
这也不是我应该关心的问题。族长说过,作为一个赤焰传人,要控制好自己的好奇心。
在十六号房间里,我依然见到了那个黑影。当然,也可能不是之前那个,因为现在这个明显有些膨胀。
我想也许是这个十六号房间的原因吧,因为在这里,许多的东西都是会膨胀的。
最明显的就是赤焰。
赤焰平时盛放在一个金色的炼丹炉内,炼丹炉大约三丈见方,炉鼎上面镌刻着我看不懂的铭文。待我进入之后,赤焰会瞬间突破炉鼎的束缚迅速生长起来,很快就会溢满整个房间,同时伴随着“嗞嗞”的响声,甚至是“砰砰砰”的爆炸声。
每一年的夏至这天,赤焰都是以这种方式跟我见面的。我已经习惯了祂盛大而又激烈的热情。
十六号房间已经成了一片火海,那是赤焰在不断地往上生长,尽情地绽放。对于我们来说,那就是生命之花在绽放。
我很享受被赤焰包裹的感觉。我在火中起舞,舒展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我听到火焰穿过我身体时发出轻柔的“咝咝”声,就像春天的微风那样温柔。
千万年来,我们火浣鼠族用大火浣洗我们的身体,用大火涤荡我们的灵魂,并从大火中吸取源源不断的能量。
这是一个与火共生的族群。
很久很久以前,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赤焰在,浣鼠在。
在熊熊的火焰中,我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那个黑影再次出现了。这个时候我有时间思考了,这个黑影是谁,他来自哪里,跟着我干什么……
但是根本不得要领,而且这是大忌,都卢依说过,进入塔内接受洗礼必须凝神静气,切忌心猿意马。
都卢依没有告诉我走神的后果,我也没问。
带着赤焰沉甸甸的祝福,我走出了赤焰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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